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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冊封(3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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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冊封 (39)

便不再出現。今日岳以睦朝政繁多,怕來得遲了,反而打擾自己睡眠,是以便讓靜嘉獨個睡了。

可誰知,這個夢又來了,趙芙又來了。

孫毓慎又來了。

靜嘉心裏發涼,抱著綠玉的胳膊,極度忐忑地問:“綠玉,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,毓慎從來沒有怪過趙芙?”

她的夢,其實並不是發生在她真正殺掉趙芙的那一天,而是在她初遇岳以睦的那一日。修懿園中,靜嘉用長長的簪子刺到了趙芙的頸上,毓慎勃然大怒,作勢要將她推到池子裏。

兩人正僵持著,倪子溫陪著岳以睦朝她走來。

相逢之時,是每個夢唯一的區別,有時,岳以睦會稱讚兩人是青梅竹馬,毓慎則不肯承認,仍要把靜嘉推向池子裏,有時,岳以睦還會上前救靜嘉,只是毓慎仍不肯放過,而今日……她卻夢到岳以睦冷冷地向她走來,先於毓慎推出一掌。

夢裏的岳以睦面容模糊,靜嘉時而覺得他是岳以睦,時而又懷疑他是岳以承。

只因為那雖然岳以睦的臉,卻不停地在重覆——你們夫妻二人真是一般的心狠手辣,殺人不眨眼。

靜嘉疼得心如刀絞。

她揪著岳以睦的袖口,可到最後,岳以睦還是把她推到了池裏。

池水漸漸沒過了她的身子,沒過了她的臉,沒過了少年時所有的回憶……淹沒的痛苦終於把她從噩夢中喚醒。

這一切,真實得好像剛剛發生過。她最愛的人,卻將她置於死地。

第一次做這個夢的時候,岳以睦就陪在她身邊。他用最有力的擁抱,安撫了她心頭所有的不安與忐忑。

可是這一次,只有她一個人。

“娘娘!”在綠玉聽了靜嘉反覆問了三遍同樣的問題之後,綠玉終於發現,靜嘉面容呆滯,說話時根本沒有經過腦子。

綠玉大驚,連聲喚著“娘娘”,直到第五六聲,靜嘉終於回過神來,有些悵惘地道:“我剛才,是不是又犯糊塗了?”

“娘娘別亂想。”綠玉微微一笑,安撫道,“現下離天亮還且著呢,娘娘不如再睡一會,休息好了,身體才能恢覆呀。”

靜嘉搖了搖頭,“不敢睡了,要不然,你回去休息吧,我就這麽坐一會兒。”

綠玉一嗔,並不答應,“娘娘便是熬得住身子,小皇子也熬不住啊。您若是不困了,也好歹躺一會兒,賀太醫不是說了?您的產期就在這兩日了,您可得養精蓄銳,好好料理身子才是。”

“不打緊,你扶我起來。”

綠玉稱了聲是,兩臂用力,扶著靜嘉從床上站了起來。“娘娘先別動,外面冷得很,奴婢先讓人給您取衣服進來。”

她引著靜嘉的手扶在一側的架子上,這方放心地松開,轉身到外間擊節喚人。

誰知,就是這麽個工夫兒,她再回過身來,靜嘉已是跌在了地上。綠玉大驚,沖上前去,“娘娘!”

靜嘉是面朝前栽下去的,饒是出於本能的兩手護住腹部,卻也遭了重創。

她趴在地上,一動也不敢動,“去叫岳以睦來……我要他陪著我。”

綠玉哎了兩聲,再顧不得什麽宮闈禮數,只吊著嗓子喊人,叫她們速速去請皇帝。

※※※

岳以睦曾對自己的孩子產生過無數種幻想,好的,壞的,都有。譬如,是個女孩怎麽辦,他要如何應對朝堂上越來越大的壓力,再譬如,是個天生眼疾的怎麽辦……只是成為父親的這一刻逼近時,岳以睦惟剩一個念頭。

靜嘉一定要平安。

他趕到坤寧宮的時候,天際剛剛翻了魚肚白,二月的清晨,透著一層暖融融的光明。日光像是一道有力的劍,劈在了天的一角,將黑暗撕開。

岳以睦隱約覺得這日會是個晴天,若當真是,那必定是個很好的兆頭。

想到這裏,他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個笑容,擡步邁入坤寧宮。“皇後呢?”

賀、胡二位太醫此時都已趕到了,一個在裏面盯著靜嘉的身子,一個在外間親自煎藥,生怕有半分差池。

聽到岳以睦的聲音,胡太醫搶先迎上,“皇上聖安,娘娘這怕是要生了,先前跌了一個跟頭,師父察看過了,手肘傷到,旁的並無大礙。”

他知曉岳以睦與靜嘉情分,當下也不隱瞞什麽,只如實稟告。

岳以睦聽了,忙是自我安慰著——看,就算她摔了跤,也無大礙,當真是因今日大吉,兆頭好。“嗯,你們用心,待皇子誕下,朕必定大大有賞。”

胡豫中那副笑面孔,卻是驀然繃住,他兩膝同時一彎,跪在了皇帝面前,“臣別無所求,只懇請皇上賜師父骸骨,放他歸鄉養老。”

岳以睦楞了楞,轉而一笑,“這個自然。”

他重新擡頭,克制不住地向內殿張望,除了宮娥進出之外,殿裏再無旁的聲響。岳以睦雖沒有子嗣,但在宮中久居,也聽聞過女人生產時候的樣子……雖然人人體質各異,但像靜嘉這樣安靜的,確是從不曾有過。

“皇後……怎麽沒有聲響?”岳以睦偏首掃了眼胡太醫,惴惴而問,“她當真無礙?”

“娘娘醒得早,恐怕這會兒又睡過去了,羊水剛破,還沒開始痛,只怕過不了多久……”

“啊——”

女人一聲尖銳地呼喊強行打斷了胡太醫的話,岳以睦但覺渾身一寒,幾乎是不能自已地向殿中走去。

阿童眼尖,搶前一步攔住了岳以睦,“奴婢萬死,婦人產房,皇上萬金之軀,是不能進去的。”

岳以睦倒出乎他自己意料的冷靜,往後退開兩步,點頭應著,“朕知道,朕有分寸……你先起來。”

他話音平和,胡豫中甚至懷著幾分難以置信的表情掃了眼皇帝,繼而極快地垂下眼,退了出去。

岳以睦掀袍在羅漢床邊穩穩坐下,腰板兒挺得筆直,“大概用不了多久就好,朕在這裏等著,今日不去朝會了。”

阿童忙跟到岳以睦身邊,一面稱是,一面打發了人分往仁壽宮、前朝遞消息。岳以睦只渾然不知一般,正襟危坐,目不斜視。

仿佛唯有這樣,才能給他底氣、信心和力量。

“王爺呢?王爺來了沒有?”

靜嘉的聲音突然傳來,岳以睦“噌”地站起,朗聲回答:“我來了,靜嘉,我就在外面,你別怕!”

“王爺……”岳以睦聽著裏面帶了哭腔地呼喚,卻像是被人釘在了原地,一動也不敢動。

阿童有些奇怪,若在往常,皇上必定想也不想就沖了進去,怎麽今日倒持重起來?

其實連岳以睦都不知,是什麽促使他不斷自我安慰,逼著他去相信母子平安。

“王爺,你進來!”女人不顧一切地大喊突然又是傳出,岳以睦蹙眉,正要答話,卻聽裏頭又傳來綠玉一聲聲勸解,道是產房不祥雲雲。

誰知,靜嘉竟是極為惱怒地大罵起來,“我給他生孩子,他怎麽能不來陪我!”

此言一出,竟是闔殿靜寂,既無人敢反駁,更無人能讚同。

良久,靜嘉倒吸涼氣的聲音傳來,偶爾會有抑仄不住地呻.吟,字字句句都像是利劍,狠狠地紮在了岳以睦心窩上。

“岳以睦……”饒是如此,靜嘉仍然提著哭腔,再次開口,“你怪我了是不是?你覺得我做錯了是不是?”

是那個沒有完全退散開的夢魘。

“你怎麽不來陪我,我真的好疼……”

她聲音越來越低,直至漸漸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哀哭,最後終於為產婆一聲接一聲地鼓呵所掩埋。

岳以睦仍猶自立在原地,一動也不敢動。

他其實原先並不信吉兇之言,只是如今這樁事,牽上了兩個他最珍視的人,哪怕有半分差錯,岳以睦都害怕自己會自責一世,是以反而擔驚受怕,如履薄冰。

“皇上。”

出來的是賀雲祺,岳以睦忙背住手,掩飾著自己緊攥地雙拳,勉力一笑,“賀大人,受累了。”

賀雲祺兩鬢斑白,不知是不是因為事出突然,所以他顯得萬分無力,“雖說產房不吉,可臣一生出入數次,也並沒有什麽不好的後果……皇後娘娘現在不肯使力,皇上還是進去,勸慰一二吧。”

岳以睦一驚,挑眉問道:“什麽叫不肯使力?”

賀雲祺心知岳以睦其實明白自己的意思,只是一時難以相信,因而道:“若再耽擱下去,小皇子便有性命之憂了,皇上切勿怠慢。”

聽到這句話,岳以睦再不敢執拗,當即隨著賀雲祺進到產房裏。

靜嘉正平靜地躺在床上,除了偶爾因疼痛難抑,哼出幾聲,果真再沒有任何配合的舉動。

岳以睦忙不疊走上前,不顧自己身份,跪到了她的床頭,“靜嘉,你怎麽了?是害怕嗎?我在呢……我和咱們的孩子,都在呢。”

靜嘉費力地轉過頭,仿佛忍耐著極大的痛楚,而她剛開口說了個“我”字,卻被陣痛打斷,只能聲嘶力竭地哭喊出來。

幾個侍候的產婆見靜嘉開始用力,歡喜不疊地為她按摩助力,口中連連道著鼓勵的言語。

只靜嘉萬分痛楚之下,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岳以睦,不肯挪開。

終於,這一段密集、撕裂般的陣痛過去,靜嘉得以喘息片刻,宮娥上前替她擦汗,產婆也是連連安慰。

可靜嘉仍是望著岳以睦,神色堅定,目光裏還有幾分期待。

“靜嘉。”岳以睦握著她一只手,緊緊地貼在了自己臉上,“你別怕,無論如何我都會在的。”

這樣得以稍作休息的空隙並不長,很快,又是一陣撕扯般的疼痛襲來,靜嘉在愛人面前,無法自控的失態。岳以睦聽得心神俱痛,只恨不得能替靜嘉來承受這份折磨才好。

然而,隨著靜嘉一聲尖銳地喊叫,她原本反握著岳以睦的手突然松了。

岳以睦一慌,忙是攥緊,將她的手按到了自己胸口,“靜嘉,靜嘉你怎麽了?”

靜嘉的眼神仍然落在他臉上,卻是漸漸的變得澄澈起來,目光也有了神采。即便痛楚,也十分準確地定在岳以睦臉上,仿若她看得見一般。

“王爺……”她哀哀地長出了一氣,滾下了兩行清淚,“果然,我看見你了,我重新看見了。”

她一面哭,卻一面露出了笑,極欣慰,又極絕望的笑。

岳以睦有些吃驚,脫口問道:“你看得見我?”

靜嘉點了點頭,時斷時續地哼著痛,嘴上卻勉力湊出了一個句子來,“原你這樣老了,都生了眼紋……我拖累著你,你是不是很辛苦?”

“你怎麽這麽狼狽?我不該催著你過來的,你要是好好梳洗,身姿挺拔,就不會顯得老,你不過比我大十幾歲而已,正當年呢。”

“我好疼啊,王爺。可是知道能看到你,我也不怕疼了,你湊近些,我還是覺得有些模糊,你要我仔細看看。”

“我上一次見你的時候,還是兩年前……”

“啊……”

岳以睦早被她的話驚得魂不守舍,待聽到她最後不能自抑地痛呼,方想起兩人身處何地……她還在生子,他怎麽能任由她去說這些有的沒的的話?

岳以睦用力握著靜嘉雙手,希圖能夠帶給她一些力量。

終於,產婆興奮地喊道:“看到頭了!娘娘用力啊!”

“王爺,我好痛……”靜嘉的淚和汗混在了一處,狼狽地順著發絲滑下。

岳以睦忙是湊過去,貼在她臉上輕輕一吻,“別哭,靜嘉,這是我們的孩子。他要出來了,你得勇敢點,才能成為一個好母親。”

靜嘉卻是渾然聽不見一樣,只顧著去拽岳以睦,“你別離開我的視線,我只能看你這一會了,你讓我看看你……你也看著我……”

岳以睦故作輕松一笑,罵道:“什麽叫只能看我這一會,你眼疾既然好了,便能看我一輩子了,倒是你,若來日看得膩了,可不能趕我走。”

靜嘉搖了搖頭,仍是定定地望著岳以睦,直到她身體裏,最後的力量湧上。

“娘娘!”

“靜嘉!”

岳以睦眼睜睜地看著靜嘉身子突然向上挺了一挺,饒他是一個大男人,竟也被靜嘉攥得手掌生疼。

“皇上大喜!娘娘生了,是個小皇子!”

岳以睦驀地松了一口氣,他好像能聽到自己心中巨石落地的聲音——終於,兩全其美,母子平安。

他情難自禁地抱住靜嘉,感激道:“靜嘉,謝謝你……”

“皇上,快放開娘娘!”

是賀雲祺顫抖的聲音。

他快步上前,手裏端了碗藥汁,作勢要灌靜嘉喝下。

誰知,不等賀雲祺托住靜嘉雙肩,她整個已是紙片兒一樣墜了下去,重重砸在枕上。

“賀大人……我後悔了。”靜嘉氣若游絲,輕得只有賀、岳二人才能聽到她在說什麽,“不要救我了,那樣活著,太累了。”

什麽都看不到,什麽也記不住。

原本花紅柳綠的世界,卻失去了所有的色彩。

“王爺,你再讓我看看你吧……”

她仰面躺著,卻是再沒有力氣,去拽岳以睦……

“我得了病,你卻瞞著我,不告訴我,我不高興,所以也瞞了你一件事。”

早在她失明的翌日,賀雲祺便將她的病情和盤托出。“娘娘這病一生都不會好,也一輩子沒法誕育子嗣。生產的過程只會要了娘娘的命,娘娘還是平和心態,珍惜眼前時光罷。”

這是連岳以睦都不知道的事情,賀雲祺以為長痛不如短痛,生命面前,後位、子嗣,便顯得無足輕重了。

他所料沒錯,那一陣子,靜嘉確實覺得釋懷,比起對岳以睦這個人患得患失,倒不如靜心調理身子……只是賀雲祺和靜嘉都忘了,除了美人,岳以睦還有一個偌大江山。

那日,靜嘉朝賀雲祺搖了搖頭,堅定道:“你聽他的,斷了我的藥罷……襄王不是善輩,這是王爺的天下,應當傳給他最歡喜的那個孩子。”

“你便叫我給他生一個罷,便是女兒,我認了,他也能甘心再納旁人入宮。”

賀雲祺跪在地上,良久方點了頭,“既然娘娘堅持,那臣盡力治好娘娘鳳體,力保母子無虞。”

可是,當賀雲祺擬了幾十道方子,用以應對靜嘉產後的種種問題,靜嘉自己卻後悔了,放棄了。

她是怕了。

怕了無邊無際的黑暗,和突如其來的失憶。

失控讓人瀕臨癲狂,隱瞞讓人心力交瘁。

既是所有人希冀中的兒子,那她也安心了。

“王爺,你叫我再看看你。”

她眼眶裏的世界突然變得發紅,像是被人罩了一層赤紗,靜嘉皺了皺眉,抱怨道:“果然,我的眼睛不好用了,這麽一會兒,什麽都看不清了。”

“王爺,我今天早上,又做了那個噩夢。”靜嘉努力一笑,卻忽覺喉中腥甜,忍不住咳出一口血,“這是最後一次了,再也不用被質疑。”

岳以睦惶恐地抱著靜嘉,看著她的眼裏都是一片駭人的血紅。

靜嘉不知,只是滿足地靠著岳以睦,猶自嘀咕:“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……荷花詩會,只有我覺得你的詩寫得好。”

“連我第一次天癸都被你遇上了……其實,我一點都不想嫁給你,我小時候聽說你克妻,害怕得緊呢。可你說,不讓我被人威脅,這個很誘人,我膽子很小的。”

“所以我選擇臨陣脫逃。”

“毓慎死的時候,說他一點都不害怕,那些話明明是我教給他的,可是為什麽我現在這麽害怕……”

“王爺,延褀宮裏的海棠很好看,如果我死了以後,你遇到很喜歡很喜歡的女人,就叫她住在那裏吧,她大概會高興的。……長陽宮不好,總覺得亂糟糟的。”

“坤寧宮離你很近,你別讓別人像我一樣,離你這麽近,我死了也會不開心。”

“王爺啊……”靜嘉視野模糊,連疼痛的知覺都變得淡了。她輕輕枕在岳以睦的腿上,過了許久,終於道:“望自珍重。”

那一天,岳以睦都沒落過一滴淚,更沒再說過一句話。

待到第二日的太陽升起,岳以睦才想起,自己最後想告訴靜嘉卻沒來得及開口的那句話是什麽。

“我們一起種的那盆茉莉,開花了。”

“她很香,就是你喜歡的味道,就算你看不見,也知道它是開了,還是敗了。”

“茉莉開了,春天就來了。今年的春來得格外的早,只是對你來說,還是遲了。”

“她很像你。”

“他很像你。”

“我很想你。”

番外(上)

【人生七苦之生老病死——岳以睦篇】

熙安十四年,這是靜嘉走的第十個年頭。

坤寧宮裏安靜、肅穆,卻也空蕩得讓人心裏發慌。

“阿煌,去給你母後磕頭。”這是大魏的太子,是我唯一的兒子……我和靜嘉的兒子。

還記得靜嘉過逝之後,大魏那一整個春季都是陽光明媚,明媚得不正常。是了,熙安四年,北方大旱,由春到夏的四個月裏,連一滴雨都沒有落下。

百官都說是因為阿煌的名字不吉,蒼天大怒,是以用此懲戒民間。

可只有我知道,那是因為靜嘉走了,連天地都感懷我的哀慟,是以他們不哭,他們的眼淚,都藏在朕這個天子的心中。

他們逼我下詔罪己,逼我在沒有你的日子裏屈服給言官的筆鋒、襄王舊部的殘勢,可是他們敗了。我去祈雨,雨來,這場幾乎要演變成逼宮的政鬥,被鄴京淅淅瀝瀝的雨水沖散。

那也是靜嘉死後,我第一次落淚。

我伏在母後的膝頭,像小時候一樣不能自抑的嚎啕。母後知我心事,並不勸我,只是吩咐阿照姑姑準備好熱手巾,覆在我紅腫的眼眶,“你如今是做了皇帝的人了,這樣的任性,要藏起來才好。”

因此,在阿煌周歲那日提前為他擬了一個字,叫做子潤。他們覺得煌字不好,我便用潤字化解,這是一個折衷的法子,算是我在面子上,向那些老臣的讓步,免得他們晚節不保,碌碌一生,就此沒了意義。

母後很喜歡這個字,私下裏常悄悄地喚阿煌為“子潤”。

只明面上,仍隨著我稱他“阿煌”,滿口親昵。看得出來,母後很喜歡這個小孫兒,也因為靜嘉死前誕下了我的嫡長子,母後絕口不提叫我納妃的事情。

這樣一拖,便拖到了熙安九年,這是靜嘉過逝的第五年。

群臣再一次上奏,懇請我開采女大選,廣充後宮,延綿子嗣,既是為了祖宗,更是為了江山大業。

我在心裏冷笑,朕的私事,哪值得扯出這麽多大道理讓他們來講?無非是因為倪子溫權力越來越大,我又一意孤行重用倪敦堂,好巧不巧,倪家老二倪敦禮還在那一年考了個狀元。

他們見不得倪家鼎盛,非要找出第二個取代不可。

於是,那一年,我非但沒有同意廣選采女,反而冊立阿煌為太子。群臣氣得倒仰抽氣,倪子溫卻乖覺地領著兩個兒子,長跪乾清宮來“謝罪”。

我沒有理他們。

他們都以為我是因為靜嘉而看重倪氏滿門,殊不知,倪子溫手段精妙,倪敦堂天生將才,倪敦禮更是從小滿腹經綸,才思敏捷,堪為大用。

就算我給倪家再多榮寵,靜嘉看不見了,又有什麽意義?

她若當真活著,倪家又豈會止步於此?

倪子溫如何能不知過猶不及的道理,第二日,他又上了折子乞骸骨。我知他是為了兩個兒子的大好前程,甘願放棄自己。沒多想,一個準字便已落筆。

然而,朝上失了倪子溫斡旋,我便再難以一敵眾、一意孤行。

第二年,采女大選,我不得已納了十人入宮。

而這裏面,只有一個人叫我真正記住了她……因為她叫靳佳。

她有和靜嘉近乎一樣的名字,一樣的唇,一樣的背影……我第一寵幸她時,便用一條綢帶遮住了她的眼……她看不到我,在黑暗中,像靜嘉一樣摸索著我的位置,一樣偶爾呼痛,更多的則是忍耐。

我憐惜地吻一吻她的唇,饜足地喚著……靜嘉,靳佳。

兩個名字越喊越模糊,可我心裏是清楚的,我想要的,從來都是靜嘉,那只是一個完美的替身……我將靳佳封為永妃,賜她住在了延褀宮,延褀宮裏的四季海棠常年燦爛,果然如靜嘉所說,美得很。

我常讓靳佳站在院子中,一站便是一天,我不說話,也不做事,就這樣望著她的背影。

她真是太像了。

“靜嘉。”

我輕輕地喚,她突然回首,朝我軟軟一笑,“皇上……”

那張臉,實在差得有些多。

我忍不住蹙眉,透出不悅,“轉回去。”

她一楞,大抵猜到了我的心事,只能猶自抑制,轉回身去,按著我的要求立好。

可是夢已經碎了,她的臉,總是提醒我,靜嘉走了,是永遠走了。

即便我這樣想著、念著,也回不來了。

那一年,我生了一場大病,阿煌跪在床前滿面驚慌,卻是在我的勒令下,沒敢掉出一滴眼淚。我努力地笑,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,“朕如是去了,你記得每年生辰時去給你母後磕頭。”

阿煌很懂事,從不忤逆我的任何意願,“兒臣遵旨。”

可是他永遠不會明白,我有多思念靜嘉,有多思念他的母親。

此後四年,雲卷雲舒,都像是與我無關的事情。朝政雖多,卻漸漸得心應手,昔日舊臣,被我貶的貶,廢的廢,年紀大些的,也都早已撒手人寰,這天下,終於清靜了。

那時候,我志得意滿,卻決不會想到,我會死在一個女人的手上。

是靳佳。

那是我四十七歲的千秋節,她是我最寵愛的妃子,理所應當來到乾清宮伴駕。那日我醉得厲害,照舊讓她蒙上了眼睛。我一聲接一聲地喚她靜嘉,撫摸她,親吻她,然後一顆淚落下。

我是忍得太久了,靜嘉不在,這世間何其寂寞。連母後都走了,我身邊只剩阿煌一個人,可他也大了,我讓他搬出了大魏宮,自建府衙,免得鎮日守著我,混不得自在。

高處不勝寒啊……沒有人知道這個大魏的君主,他心裏有多難過。

可是忽然,靳佳摘下來蒙在眼上的綢帶,不知從哪找來的一把刀突然插在了我的心口。

我驀然大驚,想要喚人,卻被她用力捂住了嘴。

她哭得比我還可憐。

靳佳說她不想造反,也不圖名利,只是累了、乏了,不願再去假扮另外一個人。

她好像說了許多話,可是我全都聽不清了,身子輕飄飄的,像是年輕了好多歲。

這讓我覺得高興,靜嘉死前便嫌過我老,若能年輕幾歲再去地下見她,那是再好不過。免得她膩了我這一世,來生再不肯與我糾纏。

良久,我眼前突然出現了那個熟悉的面孔……是靜嘉!

她臂彎裏抱了一副畫卷,眉眼彎彎,像是十分高興的模樣。我走近幾步,她也不躲,只是笑吟吟地道:“‘一莖曲直紅相亂,萬波舒卷綠猶親’,臣女很是喜歡。”

有野史說,我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——你喜歡就好。

※※※

【人生七苦之怨憎會——倪靜嫻篇】

鄴京的春天一向很短,像是除夕夜的煙火,嘭的一聲漫天絢爛,卻極快地消弭無蹤。可是我最偏愛這樣的春日,因為我降生在這樣的季節。

姨娘——也就是我的生母——曾描述過我出生的那一日,她說她窗前的連翹開得正好,一大片暖蓬蓬的明黃,像是開在她心頭一樣,叫她歡喜。

然後我來到了這世上。

姨娘總覺得對不住我,她說我生得聰慧,隨了我的父親,可偏偏沒有一個好的出身,這一輩子,都註定要為旁人做一生的陪襯。

姨娘口裏的“旁人”是比我小了五歲的妹妹靜嘉,她與我不同,她誕生在最熾熱的仲夏,也是鄴京最漫長的季節,萬花吐蕊,夏麥收割,這樣持久的熱鬧,註定了她的一生都享用著我無法觸及的美好。

她是整個府中的掌中寶,嫡母疼她疼到骨子裏,她頭發還不及我一半多的時候,嫡母便為她打了十來個精致的簪子。大哥也偏愛這個小妹妹,最喜歡把她舉高高。那個時候,我能看到妹妹眼中毫無驚恐,唯有無限的歡喜與愜意。

我很羨慕她。

我沒有她這樣的大膽,或許我有,可是大哥從來不曾把我舉得這樣高。

但這樣的羨慕並不妨礙我隨波逐流,也對她萬分疼愛。嫡母和姨娘都為我的態度感到寬慰,因為這個小妹妹,嫡母待我也比從前好上許多。姨娘說得沒錯,盡管我比妹妹大上五歲有餘,卻全然沒法用年齡彌補身份所讓我錯失的光彩。

姨娘和我說,不要緊。

我也覺得,不要緊。

只要我對妹妹一直好,她便也會對我,嫡母、父親、長兄更會因此而看顧我,我和她,各取所需,互不妨礙,這樣必能做一輩子好姐妹。

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,因為自己鐘情一個男人,擔心他、掛念他,便叫我犧牲閨譽,替她去照顧他……那是小年夜,她明明知道第二年我便要說親,卻因為擔心毓慎,讓我來侍候他!

她一輩子也不懂我的氣惱、羞恥和無能為力,也永遠看不到,我一個人坐在男子屋中的尷尬和無措!

從那時起,我便知道她是一個多麽自私的女人,她小時候是,長大後也是,因為一己私欲便不管不顧地鬧事,先是不肯嫁與蘇家,接著又莫名成了臨淄郡王的王妃。饒是那時我已入宮,都逃不開她的影響。

太子那樣溫潤儒雅的人,也會因她而惱了我,她屢屢叫我從天堂跌到地下,那份本就沒有什麽根基的寵愛,便愈發飄零脆弱。

為了博太子的愛顧與青眼,我寧可不要我的孩子,讓他慢慢去協調他麾下的勢力,我還可以在太子妃與蘇氏面前伏低做小,忍受她們的刁難與汙蔑。

可這一切辛苦經營,卻都叫她一個人毀了。她吸引了他的愛重,輕易便將我比了下去,昔日的孫府舊事,也成了我的致命傷。

“朕聽說你與孫毓慎有過一段舊情?”

“朕不會因此而怪你,只是欺君之罪,朕總不能不加以懲治。”

“若再讓朕知道你傷及靜嘉分毫,你和你腹中孩子,一並給孫毓慎陪葬去罷。”

然而,幸好老天開眼,四年之後,我聽說她難產而死。

那一天天氣甚好,我懷裏的稚兒笑得十分開心。

我也很開心。

她出身比我好又如何?人人都喜歡她又如何?老天爺看夠了她的順遂,如今要盡數收走啦……我用額頭抵在了小女兒的頭上,笑容越發濃了。

便是我一生一世也不能再離開這小小的宮閣,也好過如此短命。

皇後有什麽稀奇?

你倪靜嘉到底也算不上什麽稀奇。

番外(中)

【人生七苦之愛別離——孫毓慎篇】。

我死的時候,太子帶了靜嘉來見我。

她仍舊是小時候的模樣,圓圓的小鼻子,將哭不哭的時候會微微皺起,顯得十分可愛。但若哭了,便不美了。

小時候幾家兄弟聚在一期玩鬧,常爭吵是我家妹子好看,還是倪大哥家的妹子好看.倪大哥為人仗義,兄弟幾個自然都誇他家妹妹最好。可私心裏,我還是覺得我家小瑾更漂亮。

小瑾會穿衣裳,桃紅柳綠,都不如她鮮艷好看。

而靜嘉,打小兒就裝得跟個大人一樣,讓人恁地生厭!也不知她從哪裏看了那麽多警句名言,時常拿出來教訓人,雖然模樣可憎,卻句句在理,叫人不聽她不行。每每從倪府上回來,小瑾便前一句“靜嘉說”,後一句“靜嘉告訴我們”……我忍不住揶揄小瑾,罵道:“你這麽喜歡她,去她家住好了!”

小瑾委委屈屈地扁嘴,一聲不吭,可眼裏分明就是不服。

我和那小妮子好似天生就不對頭,走到哪就要吵到哪,偏偏母親、小瑾,人人都向著她!總還要勸我不要欺負她!

老天有眼!聖人有眼!明明都是我被那丫頭數落得沒法還嘴,我哪還能欺負她去?

可是說歸這樣說,我也需得承認,她有旁人沒有的本事。尋常家的小姑娘,遇到我們哥兒幾個搗蛋,總要紅著一張臉跑得遠遠兒,偏她既不害怕,也不害羞,落落大方地護著她們那些丫頭片子,坦蕩蕩地與我們交涉——你們去那邊玩兒,咱們楚河漢界,互不相侵,如此可好?

我偏不依她,偶爾一兩顆石頭子擲到女孩子的腳底下,聽著她們大呼小叫地跑開,膽子小的還要拽著靜嘉的袖口欲哭不哭地告狀。而我們,卻在界限這邊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,示意我們不曾過界,理直氣壯得當真如楚霸王一樣橫行囂張,無所顧忌。

只是,我們偏偏小覷了她的膽大……一盆水潑來,我們人人中招,那邊小姐妹們歡呼鼓掌,我們這邊卻個個落水狗一樣狼狽。

我一直記得那一天,她挽起袖口,細小的腕子上松松掛了個碧玉鐲子,像是輕輕一甩,就能掉下來。那玉鐲兒上沾了水漬,不一會兒便聚在一起,變成了一顆晶亮滾圓的水珠兒,砸在了青石地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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